电子报
电子报

八十九岁的哥哥……□塞翁


  “九九那个艳阳天来哟,十八岁的哥哥呀坐在河边……”多么美妙的歌声、欢快的旋律!这首革命时代的抒情曲,今天,该拿来为一位八十九岁的“哥哥”送行———黄宗江师走了,给他这么个与众不同、幽默乐天的人送行,不能用划一的哀乐。
  黄宗江走了。这么个成天说着、写着、演着、爱着的人也会走。媒体上叫他什么的都有,电影人、剧人、艺术大家、老戏骨、骑士、歌手、杂家,等等,我却在沉痛悼念他的今天,愿意叫他一声“哥”,大哥哥,像新凤霞、邓友梅他们一样。是的,哥哥,虽说他比我父亲还大两岁。
  我们可是看着他《柳堡的故事》完成自己情感发育的。“文革”。草坪上的露天电影。正放映“毒草影片”《柳堡的故事》。有批判的“画外音”时时干扰,却挡不住那一个个美丽画面、一个个情感饱满的音符,飞入尚空空如也的心房。“哪怕你一去千万里呀,哪怕你十年八载不回还……”有晶莹的泪水涌上眼眶,赶紧告诫自己:不能哭,这可是批判电影。但没有用。转身,就去编织自己的“柳堡故事”,送走心仪的“十八岁哥哥”,自己也学“二妹子”,穿上军装,当个准军人兵团战士也好。
  等见到这位电影编剧、词作者之真容,已经是二十年后。1988年。福建泉州。南戏会议。哦,原来您就是大名鼎鼎的黄宗江、“腐蚀”过我们“革命小将”的黄宗江!您风度翩翩,您的发言在一堆学者中多么出跳,您的一生是多么的坎坷多么的传奇。您“十八岁”的时候是什么样子?清瘦?高挑?玉树临风?会上会下,我们讲过许多话,但是不及“九九艳阳”。是与大会主题不符,还是当时国人尚不能从容演述自己的“柳堡故事”?嗨,错过了!
  可就是从那个会议起,我在心里,已然完成了对您的呼唤,一声“老师”,一声“哥哥”,亦师亦哥。
  哥哥是一个永恒的呼唤,无关年龄。
  记得宗江师是提前离开南戏会议的。离开前,把我叫出会场,神秘兮兮地从包里掏出个盒子来,说,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说完就在盒盖上大大地写了几个字:“黄大仙乱点鸳鸯谱———赠敏华”,正不知他葫芦里装的什么药,欲打开,他不让,说了声“byebye”就转身离去,都来不及“细听我小英莲”道一声谢谢,“十八岁的哥哥”就丢了个背影给我。
  等不及回到房间,在会场就悄悄打开那马粪纸做的粗糙盒子,原来,里面躺着两个竹制的小人形,一个屈原,一个林妹妹。赶紧捂上嘴,不然就要笑出声来了!怪道,果然是“乱点鸳鸯谱”呵!这“黄大仙”。福建地面的民间手工艺人甚是了得,一枝细竹,斜里一刀,再削一个圆咕隆冬的人头按在上面,画几笔眉眼,即栩栩如生,屈大夫佩一把长剑,林妹妹握一柄花锄。哈哈,真不知“大仙”是在哪里淘得的,特地买了来送我!怎不令人哑然失笑过后,又有点要感激涕零。早知如此,无论如何得跟他讲讲“柳堡故事”,感谢他给予我们的感情启蒙,给予我们“文革”生涯无情争斗外的温馨记忆。
  再见“哥哥”又二十年过去了。2007年,初夏。上海戏剧学院。“正是沪滨好风景,花茂时节又逢君”,在宗江师这是歌颂上昆的全本《长生殿》,在我,却是心里对哥哥的欢呼。还是老样子,小眼睛贼亮,妙语连珠,乐乐呵呵。还是老样子,发言中气十足,精彩纷呈。“今古剧场,问谁个能唱到底?———昆剧!昆剧!”接着回忆自己小时候看昆剧、大时候在美国演昆剧———英语昆剧———的往事,听着,心里慨叹:哥真是神了!没有你不懂的,没有你不会的。还问什么“谁个能唱到底”?就是你呗,哥,正如新凤霞所言:大哥你真棒!
  中午与宗江师同桌吃饭。廉颇老矣,尚能饭。下午挽着师哥(亦师亦哥)的胳膊同回会场,下台阶一格一格。手腕上的触感至今尚存,斯人已去!
  “哪怕你一去千万里呀,哪怕你永远永远不回还……”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