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很小的时候，父亲是很经常抽 烟的。童年的记忆里，总是有一个身影， 叼着长长的烟斗，哆哆嗦嗦地拧着水 烟，塞一小撮烟叶，点燃后云雾缭绕，抖 索着身上的烟尘，一个人自得其乐。那 时候的父亲很爽朗地跟乡亲街坊打哈 哈，聊着茶余饭后的家常轶事。
　　我小时候很喜欢闻父亲身上的烟 味，总觉得那是一个很高大的身躯散发 出的气味，让我幻想很多年后，我会有 我的家庭，身边一样依偎着我幼小的孩 子，我的身上也会有这么淡淡的“男人 味”。我总是看着遥远的天际痴痴地想， 岁月荏苒，光阴可以飞逝十年，二十年， 父亲还会是这样健朗，永远谈笑自若地 抱着他的儿子，让我呛着烟味，那股很 亲切的烟味。
　　其实，长大了的男孩子总是会有迷 茫和伤痛的时候。当我发现我和父亲走 得越来越远的时候，我总是疑惑，到底是 我走错路，还是所有的一切一开始就错 了。高中时我寄宿在中学旁边的民居里， 房东大伯总是叼着水烟，其实这个年代 里，早就没有人抽水烟了，而父亲，很早 就戒烟了。我总是不喜欢房东抽烟时自 娱自乐的样子，他总是招呼着，“小伙，你 抽啊”。其实我当时已经不喜欢抽烟的男 人，觉得他们邋遢，没有涵养，我总是恭 敬地说，“伯伯，我不抽的。”我一直不知 道烟味意味着什么。在高中里，一个会抽 烟的学生会被人指指点点，一个会抽烟 的老师却被认为是风度翩翩。这个逻辑 让我觉得不可思议，就好比一样的事，有 档次的人做起来总觉得气度不凡。
　　我不记得我是怎样在多少个离家 的夜晚里，独自一个人在那个陌生的民 房里挑灯夜战。发榜的那一天，我只是 觉得倦怠，我结束了高中的岁月，这个 过程，一个人走过，只有那个房东大伯 时常会上楼看我，带来他满身的烟味。 我记得春节时，他儿子回家看他时心疼 地说，“爸，别抽了，要抽也抽好烟，咱又 不是买不起。”自从上了大学，我便很少 去曾经寄宿的那户人家。
　　鲁迅先生说过，悲剧就是把美好的 东西毁灭给人看。或许幼年时我喜欢那 种抽烟时举手投足很健朗的姿态，但 是，后来渐渐厌弃了。鲁迅先生也抽烟， 但是他是用烟来刺激文学的创作。不 过，文学是痛苦的产物，或许，烟雾里弥 漫着对世事的愤懑。
　　当我和父亲、哥哥走得很远的时 候，我总是不能理解他们的做法，有一 天发现哥哥抽烟时，突然有一种莫名的 反感。那么多年了，太多的记忆在我脑 海里交错着，总是找不到宣泄的途径， 终于有一天在表哥的婚宴上，我接到香 烟时，突然很干脆地点起一根烟。浓烈 的烟雾让我胸腔里堵着一股气流，当它 释放出来时，却感到飘飘然，很畅快的 样子，我感觉内心的愁苦化作一团团云 雾，从指尖飘过。
　　其实每个人在芸芸众生中，不过是 一道烟圈，谁都会很快被风吹散，而你 的喜怒哀乐对别人而言，不过是弹指时 从指缝里流过的那道云雾。
　　父亲发现我染上烟时，叹了口气 说，“你终于走到这一步了。”
　　“其实你懂得烟吗，你根本不懂，你 不会抽，你也学不会。你只是觉得叼着烟 吐出那几道云雾可以让你麻醉了忘掉什 么，可是这些事在你心里埋得更深了。” 父亲无奈地转身，我看见他的背影，很佝 偻，早已经不是当年健朗的形象。
　　我的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个交错 重叠的身影，我这辈子见过的所有人， 经历过的所有事情。
　　当看到人心险恶时，我总是想起父 亲，突然觉得对不起他，他是这世上最 真心待我好的人。有一天，母亲告诉我， 父亲在工伤的时候住院，为了省下一切 开销，戒掉了抽了十几年的烟。父亲说， 对男人而言，烟是一个逃避现实的洞， 钻进去就什么都不用想，出来了只会更 痛，如果只是这样，抽了又能怎么样。那 一年我七岁，父亲从此十几年不抽烟。
　　那个假期我回到曾经寄宿的民居 时，才知道，那个喜欢叼着烟斗的大伯 已经不在了，他儿子是一个报社的编 辑，在促膝长谈时我才知道，大伯早年 在苏联待过，文革时被批斗，从此以后， 一辈子只钟爱那杆长烟，不问世事。
　　我的眼前突然出现那个佝偻的身 躯，他一辈子烟斗都不离身，他觉得那是 属于他的时代留下来的唯一见证。他拒 绝香烟也拒绝这个时代的所有事物，只 喜欢活在他构想中的年代里，而他在逃 避的，只是他虚构出来的世界。对于他的 儿子而言，这是一个父亲对烟的另一种 诠释。
　　不同的人对烟赋予的内涵不同，仅 仅是因为，在我们的眼里，这个世界是 不一样的，对于不和善的人，其实只需 一笑置之，让他像烟雾一样从指间流 过，不留声息，毕竟我们永远不可能去 干涉他们的世界观。人在每个转角里， 会遇到太多的过客，也许曾经把有的人 看做生命中的归属，但是多少年后我想 起来，也许这段记忆就像烟圈圈一样， 飘扬在天际里，一望无边。那时的感觉， 或许就像我回想幼年时依偎在父亲身 边，闻到的那股淡淡的烟味一样，感到 怅惘，也会备感珍惜，毕竟那是记忆的 沉淀，一辈子都不会褪去。
　　从此以后，我便不再抽烟，或许我 一开始就没学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