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敏:跨越世纪的诗哲人生(七)
“九叶”初绽
1960年,我从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调到北京师范大学教书,以后又参加“四清”运动。回国后我两次下农村,接受改造。印象最深的是回农村。第一次,下放到山西农村半年。那时正是“大跃进”时期,当地领导天天带着我们这些知识分子看农民吃酒席。围着一个大圆桌,大家都在大吃大喝,向我们表明:“咱们农民也吃得上酒席啦!”实际上,此时正是大饥荒时期,这可说是中国农民的一次白日梦,一次幻想。当时农民每天凌晨四、五点钟就要下地干活,劳动强度极大,但吃的却越来越少,到后来,只能喝稀的了。我也劳动,饿得浑身都肿了,而且走路都不对了,整个人完全脱形。一个土大夫说我的淋巴都烂掉了,我猜他的意思是淋巴结核。
第二次,我已在北师大当老师,正式插队到农村,跟当地农民住在一个坑上。劳动结束后,那家的主妇在灶上烧一大锅的水,只放一点点面条。男劳动力可以吃上面条,但她就是一碗接着一碗地喝汤。后来才知道,原来女劳动力只能喝面汤。那位主妇偷偷地给我盛了一小碗面条,说,“你是毛主席派来的,要给你吃好一点。”我很感激地接过来了。可因为这面条没油没盐,吃起来一点味道都没有,我觉得难吃得很,越吃越慢。那位主妇极羡慕地看着我,还问:“你怎么吃得一点都不香呀?”一听这话,我就更心酸了。在她看来,“我要是能吃上一碗这样的面条就好了。”这是我吃过的最难受的一碗面条。
当时,我们插队的老师们全长着虱子,因为根本不可能洗澡。所谓的厕所,都有两个坑,一个小便,一个大便,小便完了,就得迅速地跳向另一个坑,否则就会把自己溅脏。这种最奇怪的生活,真是不堪回首。那时的中国人口才六亿人,中国的农民多么伟大,多么能够忍辱负重!如果不去农村,我永远不知道中国是什么回事,还以为都跟上海一样呢。
然而在“文革”中,写诗成了诗人的罪状。在一阵阵口号喧嚣的白天过后,我独自在自己的书房,借着降临的夜幕,悄悄地将手头惟一庋藏的一部《诗集:1942—1947》付之一炬。当时我很悲观地想,此生再也不可能写诗了,中国再也不需要诗歌了。那个年代,华夏大地有多少稀有善本、文物、古建筑,都在顷刻间化为灰烬。往事不堪回首。“文革”期间,我很少和诗友谈诗往来。
到了七十年代末,由曹辛之发出邀请,昔日的九位诗友才得以在京华相聚相识。曹辛之提议每人各选一组四十年代的诗作,出一本合集,书名就定作《九叶集》。此书于八十年代初出版,成为我国新诗觉醒的先声。其时,以北岛、舒婷为代表的诗坛新秀也冲破传统藩篱,推动诗歌以崭新的容姿,登上新时期的文坛。
1979年对我是十分重要的一年。当我知道我又可以投入写作时,那种艺术的再生的强烈感觉使我飘然,好像我又开始了第二次生命。时代分配给我的任务,恰是我自青年时期开始而没有时间完成的心愿。我不想在结尾时给自己描绘一幅玫瑰色的未来远景,但我也不因为自己失去了不少岁月而叹息。我需要的是不停地走下去,这个我有信心。现在我比任何时候都希望自己跑得快些,在自然允许的时间内多写些诗和论文,更重要的是多思考。
就在九诗人在京聚会的当晚,我在回家的路上,在拥挤的公共汽车里,按捺不住内心的兴奋,默默构思,以腹稿的形式写下了搁笔四十年后的第一首诗:《诗啊,我又找到了你》———绿了,绿了,柳丝在颤抖/是早春透明的薄翅,掠过枝头/为什么人们看不见她/这轻盈的精灵,你在哪儿?在哪儿?/“在这儿,就在你心头,”她轻声回答……此后便一发不可收,几年中相继写出二百多首新作,出版了《郑敏诗集》、《心象》、《寻觅集》、《早晨,我在雨里采花》等十余部诗集与理论专著,形成了人生中第二个诗歌创作与理论的高峰。我感觉又回到了诗的时代。 (桤木 项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