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如人生
看了陈凯歌导演的 《梅兰芳》,对剧中印象最深的角色,是邱如白,而不是梅兰芳。
在我的眼里,邱如白的人生只有两种色彩。一种是春风得意的红色,一种是凄清寂寞的灰色;一种是暖色调,一种是冷色调。明明是两种截然不同的色彩,却被命运硬生生地拼凑在了一起,汩汩地蔓延出一种寂寞的滋味。
邱家五世为官,邱如白留洋归来后便做了京城的司法局长,本该是青云直上,前途无量,他却毫不犹豫的抛弃了。人生苦短,知己难求,而他却幸运地遇上了梅兰芳,伯乐遇宝马,其余的一切便都已不再重要。为了能让梅兰芳成功,他鼓励梅兰芳接受打擂,战胜燕十三;为了让梅兰芳专心唱好戏,他迫使孟小冬放手离去,生生拆散了一对有情人;为了让梅兰芳能走向世界,更为了让世界了解中国的京戏,他顶着巨大的压力劝服梅兰芳访美,最终,取得了轰动性的成功。
邱如白懂戏,爱戏。京戏,就是他生命的一部分,是他存在的理由。自从遇见梅兰芳,压制在邱如白身体里的对京戏的狂爱便开始喷薄而出,他把自己对京戏的热爱和理想几乎全部都寄托在了梅兰芳身上。所以,他一心一意的想要让梅兰芳名扬四海。他是执着的,疯狂的,同时,也是孤独的。他的心事没有人懂,他独自一人默默地承受了太多的委屈。可这些,他都不在乎,因为他心里有希望,有信仰。当纽约首演结束,所有的人都站起来拼命鼓掌时,他疯狂了,泪水浸湿了眼角,激动的心几乎要跳出胸膛。这一刻,聚光灯下,成就的不仅仅是梅兰芳,还有始终站在梅兰芳身后的,同样爱戏如命的邱如白。
然而,时间陡然一转,日军侵华,占领了北京城,梅兰芳毅然决定不再唱戏。在混乱不堪的时局里,大家决定暂时迁往上海,可是临行前,邱如白却不愿意离开了。
“你都不唱戏了,我再跟着你还有什么意思?”
“唱了十几年的戏,说丢就丢了,你舍得,我还舍不得呢。”
轻描淡写的语气中,却满是寂寞和无助的伤感。此时的邱如白,已是两鬓斑白。一身灰布长衫,一条老旧的灰色围巾绕在颈间,神色疲惫,语言迟钝,已是萧瑟兰成看老去。
一个人喝了酒,去小剧院里听戏,唱的却正是梅兰芳的贵妃醉酒。台上的旦角演得轻佻、放荡,毫无贵妃的尊严。邱如白借着酒劲,跌跌撞撞地冲上台,打断了演出,指着台上的旦角一字一句地说:
“你知道这出戏,是梅兰芳的吗?”
“知道!”
“知道?”
邱如白突然笑了,却是那种苦到了极致的笑,仿佛心里,正在淌着血。
“这是贵妃醉酒,可就算是醉了酒,失了宠的妃子,那也是高贵的,是体面的!这不是粉戏!”
结果,可想而知,在剧台上,他被台上的戏子冷嘲热讽了一番,然后狠狠地揍了一顿。本就是年过半百,老态盈盈的人了,那种落魄,狼狈,委屈,看了让人心里刀割一样的疼。京戏是他生命的一部分,他是一步步看着它辉煌,看着它灿烂的,怎么容忍得了别人这样地亵渎,这样地轻佻,这样地玷污?
他私自许下梅兰芳年底的两场商业演出,田中隆一曾信誓旦旦地向他保证过,绝对只是纯粹的商业演出。可是,恰恰是在年底,日本人占领了南京。仿佛是一个玩笑,一个圈套,套住了梅兰芳,也圈住了他自己。他本是为了能让人们听到他眼里最好的京戏,本是为了不荒了戏,可却弄巧成拙地使梅兰芳陷入了百口莫辩,世人厌弃的境地;也使自己被排斥在了他努力了大半生的人,努力了大半生的戏之外。
能够怪他什么呢?他如此的痴迷京戏,热爱京戏,他把自己所有的热情都放在京戏里燃烧了。他只是太爱太爱了,所以容不得它受到一点伤害,才会一时糊涂。可是,他心里的痛,心里的委屈,心里的寂寞,心里的无奈,又有谁,能够理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