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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一个使用汉语写作的人○刘照如



  刘照如,生于 1963年,山
  东省定陶县人,现居济南,任
  《当代小说》杂志社副主编。1982年毕业于菏泽学院中文
  系,1987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
  至今约 90万字。主要从事中短
  篇小说写作,作品散见于《人民
  文学》《青年文学》《山花》《天
  涯》《北京文学》等杂志,作品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多次选载,并入选各种选集和选本,著有小说集 《目击者》《蚂蚁的歌谣》和散文集《献给疼痛》《往事或杜撰》。作品多次获奖,其中短篇小说《鲜花盛开的草帽》获第二届齐鲁文学奖,短篇小说《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获首届泰山文艺奖。


  大约从14岁开始,我就为能够成为一个“写小说的人”而悄悄地做准备活动了。这样算起来,为了让自己过上一种理想的生活,我已经努力了足足25年。直到现在,我仍不免把小说写得一塌糊涂,有时写“烂”一篇几千字的小说,我可能要伤心好几个月。可是这种情况一点都不影响我的心气,我知道依靠自己的能力,能把这件事做好;同时我还知道自己的能力很一般,但加上心气,对于写小说来说,就够用的了。
  我一生最大的愿望并不是写小说,而是做一个优秀演员,用我家乡话说,就是做一个“好戏子”,可惜这个理想没有实现,而且今后也不会有机会去实现了。我于1974年开始演戏,那年我11岁,读小学五年级,春天的时候,我和一个读初中的校友一起进入公社成立的“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队里其它人的年龄都很大了,他们大多数是从过去的民间戏班出来的。我跟着这些人在20多个村子里游来游去地演戏,每到一个村子,村里就派十几个劳动力连夜筑起土戏台。戏台也就十几平方米,翻两个跟斗,就从戏台的一边到了另一边。可是就在这么一块小地方,我却找到了很大的发挥余地,我喜欢这样充满了想象力的生活。不久之后全公社的人都知道我戏演得好,他们兴奋得只愿意用我扮演的角色的名字称呼我。记得当时我的拿手戏是扮演一个叫“红兵”的少年英雄,看戏的人们在台下一见到我,就兴高采烈地喊我“红兵”。“红兵!红兵!”他们喊。两年多以后,我的表演才华引起了县剧团的注意,当时县剧团的几个名角都曾向剧团领导提出建议,考虑把我弄到县剧团里做职业演员。由于我是农业户口,要做职业演员就必须转为非农业户口,在当时这是一个牵涉到我未来生计的大问题。可是就在我转户口的关键时期,父亲却拧着我的耳朵,把我从戏台上揪了下来。那时候高考制度恢复了,父亲一心想让我上大学。这是父亲一生最大的愿望,所以他愿拿着我的户口冒险。
  14岁那年,也就是1977年秋天,我结束了三年的舞台生涯,一边钻研功课准备考大学,一边开始设想一种大体上和“做一个好戏子”同样快活的生活,很快我就决定了,将来要做一个“写小说的人”。我觉得这两种工作的最大共同点,就是它们可以使我将来的生活拒绝平庸,永远充满创造力。还是在我八岁那一年的冬天,我平生第一次接触到一本小说,它就是那本著名的《铁道游击队》,我见到它的时候,它已破损得很厉害,没有封面,最后还少了将近一百页。那年的冬天特别冷,我和我的几个姐姐坐在一张大床上,用一床大被子盖好大家的腿,然后由二姐借着一盏煤油灯一起读那部小说。读了整整一个冬天。那个冬天,我们都被书中的故事深深吸引了。我觉得那些故事非常神奇,它几乎存在于我想象的边缘,可是还不仅仅是这些,更为吸引我的不是故事,而是,这些故事从哪里来?为什么会有这些故事?我向二姐提出我的问题,二姐回答我说,这都是那个“写小说的人”写在那儿的。我才知道故事并不是本来就有的,而是由一个人编出来的。那时候,我心里已经埋下了一个愿望的种子,这个种子在我当戏子的理想彻底破灭后,开始发芽了。更何况,在我的心目中,写小说和当戏子是两种可以混为一谈的职业。直到现在我仍然这么看待这个问题。我们的传统一直认为“作家”是一个很高尚、很神圣、很纯洁的字眼,可是我觉得“作家”只是一种需要心灵冒险的职业。这和上台演戏是一样的。这种职业适合我。说穿了写小说就是讲故事,这种事情绝对是我的特长。小时候,我奶奶曾经教会我近百个民间故事和二百多首民间歌谣,直到我38岁的时候,这些故事和歌谣仍能张口就来。讲故事给人听,恐怕已成为我今生永远也戒不掉的癖好了。
  1981年,我在菏泽师专(现为菏泽学院)上学期间,写出了第一篇小说,那一年我18岁。说是一篇小说,其实也就和在中学里写惯了的记叙文差不多,只是我的确是把它当成一篇小说来写的,而且写得很认真。除了写出几篇小说,我还在中文系发动了一些文学青年,成立了一个叫“野草”的文学社。当时我们文学社的每一个社员都认定自己会成为一名文学大师,我也不例外。二十年之后,听说我的母校仍然存在着一个名叫 “黄河浪”的文学社,而且和当年的“野草”一样充满活力;我不知道它们有没有承袭关系,但是心中相当欣慰。我理解为那是我们的梦想在延续,或许母校校园里的草尖上还在闪动着我们梦想的碎片……如果我的写作之路可以从那一年算起的话,到今天就已经21年了,我愿意把它分为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 1981年到1987年,这个阶段的开始是我写出第一篇小说,结束是我的处女作发表在一家公开发行的文学刊物———《当代小说》上。中间的几年时间里,我写的废品装满了四个档案袋,大约有50多万字。当我在“积累”那几个档案袋的时候,朋友们都曾劝我说,不要再写下去了,再写下去,结果有可能很凄凉。但是那时候我还非常年轻,总是认为沿着一条路走下去,就会有好结果,所以我还是继续写下去了。这四个档案袋我保存了十多年,一些纸页的边角都已发黄。第二个阶段是从1988年到1995年,在我的印象中,这七年似乎是我私人文学史的一个空白。我基本上放弃了写作,甚至连书也很少看。填满我生活的是这样一些事情:生了一场大病,出了一次车祸,频繁地调动工作,卷入家族冲突,帮妻子解决济南户口,等等等等。生病和出车祸这两件事,几乎让我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掉,这样的事情从根本上改变了我的生活态度,尤其是我对写作的态度。那时候我渐渐明白,写作永远不会让我富有,更不会带给我健康,至于“名气”,那是空中楼阁一般的东西,它也不是我想要的。写作只能在一定程度上弥补我对生活的绝望,如此而已。第三个阶段从1996年开始,这一年我下了决心,要在有生之年里写出几篇好小说,来告慰我这颗永远无法安静的灵魂。既然别的工作我恐怕都再也干不成,那么我就只剩下写作这一条出路了。我要写出几篇好的小说,有时候我对自己说,反对因袭守旧,抗拒平庸,这两条是出发点,而且因此赢得了同行的尊重。这一年我已经33岁,我写的小说才第一次拿到山东省以外的刊物上去发表,小说的题目是 《0212次班车》,发表在令人敬重的《山花》杂志上。现在,这个世界上的任何力量都无法让我放弃写作,写作已成为我最好的生活方式。
  1996年,值得记住的还有两件事。第一是和父亲经过长期的斗争,我终于在这一年的春天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父亲反对我写小说和我打算做一个写小说的人几乎一样早,他的理由是写小说根本不是一种正经职业,纯粹是“瞎胡闹”。我父亲将所有的小说一律称为“闲书”。那些年里父亲逼我放弃写作的心理,和几年后妻子逼我戒烟的心理同样迫切。每次我回家看他,他都让我搬一个马扎坐在他跟前,问我最近都在干什么。我的父亲,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爱和最崇拜的人,只是在家里他相当专制。我知道他反对我写作,所以我总是说,我什么也没干,瞎混。他说不对,你不是什么也没干,你还在写小说,这样下去你的确是在胡混日子。然后他会开导我一番,让我长点儿出息。但是1996年的春天,父亲到济南来看病,回去的前一天晚上,他却郑重其事地对我说,“以后我再也不会反对你写小说了,可是你至少要答应我一个条件。”我问父亲是什么条件,父亲说,“你要在你那个行当里做得最好。”当时我并没有正面向父亲表态,我觉得他提的条件过于严格了。我对自己有所了解,我知道,这不太可能。我准备过上几个年头,等我的写作有点模样的时候,让父亲看一看我写的小说,让他自己判断一下,我在这个行当里面干得怎么样。对于小说,我的父亲并不是完全不懂,虽然他只有小学三年级的文化程度,可是他一生读过的“闲书”恐怕要装两马车。遗憾的是,父亲在1996年说过那句让我在同行里面 “做得最好”的话一年之后,于1997年6月14日与世长辞了。
  第二件事是这样的。因为有着相近的艺术追求,或者干脆说是因为艺术上强烈的孤独感,我和几个写小说的人渐渐聚到了一起,他们是李纪钊、刘玉栋、卢金地和老荒,后来又有老虎。记得我们第一次聚齐的时候,是在济南东仓一间8平方米的简陋民房,那是老荒以每月200元的租金租来的,当时,几个人都很少说话,大家要么低着头,要么用些许虚弱的目光望着别人。我知道,每个人心里都在问,我们究竟为什么要到这里来?我们的写作到底有没有前途?这样的问题一问就是好几年。几年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现在看来,这几个人对于我的写作生活极为重要。作为文人,他们严谨而干净,我们在一起时,总是谈一些纯粹的话题。这些人对我的最大帮助,正在这个地方。我的这些朋友,包括我自己在内,经济上都不宽裕,所以肚子饿了的时候,就去廉价的小酒馆里吃饭,而且并不因此就开始讲粗话;每个人都不愿放弃那些自己看得很重的东西,在内心里和自己较劲,而不是和别的什么人。同时,我们还享受着友谊的快乐,怀揣共同的目标———做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汉语小说家。
  20年的写作经历竟然像过眼云烟,虚幻缥缈。时至今日,我仍然没有写出足以让自己、让我的家人和朋友们感到欣慰的东西,这不能不说是我的最大遗憾。想想当初,我刚刚从戏台上下来那阵子,发誓要做一个写小说的人,这么多年以来我对自己的期望值是那么高,想想这些,有时候真的是黯然神伤。好在写作是一辈子的事,它值得我为此再拿出下半生来试一试。这些年,因为写小说,我一直觉得自己的生活很有意思。实际上像我这样的人并不多见,我的意思是说,我一直和自己少年时代的愿望走在一起。